念余生03初次交锋

当前是2007年。小城天空阴阴旱旱，浓云笼罩，大街上的柏油道，终日留着雨后的湿迹；小巷里的碎石砖路总是汪着水，一边的围墙根下长着青苔。这就是江南六七月份的梅雨季节。

街上行人步履匆匆，其中有两个装束奇异的女人。一个四十多岁，脑后发髻上缠着藏青布发带，身穿湖蓝家织布裙；另一个二十出头，头顶的发髻上系着烟灰丝绸发带，那发带的尾部一直垂到胸前，身上是白衬衫和藕粉纱裙。路人们和她们擦肩而过，会远远地避开，三五成群的会更加团结，埋头议论道：“刚才那两人是望沧人！”“长得妖，个子高，特别有钱，就是出人贩子的望沧人。”

这两个望沧女人走进城南一处老旧小区，敲开二楼的一扇门。

这户人家四壁皆空，地上摆得满满当当。有冬天取暖用的火桶、油汀，还有几大纸箱书本和报纸。戴黑袖章的一对母子在杂物中艰难地迈步。母亲佝偻着身子到处转着，絮叨着说：“你们找肖大队，肖大队……老肖他是个好人——子云，帮她们找找看，她们要找你爸爸留下的东西。”

这家的儿子肖子云生得虎背熊腰，慢慢地把一大箱书本抱到茶几上：“我父亲当警察三十多年，到头来两手空空。他临走的时候告诉我，年轻的时候有很多案子没有了结，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些受害人父母的脸，这是他始终放不下的东西。”

“他老人家说的是那些拐卖案吗？”年轻的藕粉裙女子挽来身旁的蓝裙女子，“这位梅姨，就是个州以及附近寻子联盟的负责人。梅姨自己曾经也是被拐卖的受害者，和家长们关系很好。大家委托她今天来，是想借阅一下肖大队以前办理拐卖案的资料。”

梅碧莲点头说：“我知道这些都是机密文件，您哪怕给我，我也不敢收，我特意请妇联的温其姑娘做个见证，回头我会跟家长们解释清楚的。只是今天这一趟我必须要来，肖大队是打拐精英，我们家长会永远记住他，我今天必须要来，代表大家说一声谢谢。”

说着，梅碧莲就要鞠躬，肖家母子忙把她拦住，子云在沙发上腾了个空请两人坐下，母亲去倒茶，温其忙去阻拦那老人家，梅碧莲坐着，望着桌上的纸箱。

温其倒了茶，端给梅碧莲一杯，坐在老人身边的马扎上。老人家看了看她，又面向梅碧莲：“你们两个，都是一个地方来的，都是北边来的吧？怕是望沧来的？”

梅碧莲忙笑说：“您去过望沧？”

老人家眼皮一撇：“听你的口音，就肯定是那边人了。”

子云打圆场道：“诶，我父亲的徒弟，现在的刑侦队长蒙锐，听说他十六岁的时候就解救过一个望沧人。当时是在芒山深山，那个女人被链子锁着，全身光——”话说一半，看了眼母亲，低下头，“嗯……然后我现在是子承父业，在派出所做事，见过蒙队长一两次。”

温其问：“芒山在个州的哪里？那里有很多被拐来的女人吗？”

子云说：“芒山是个州底下的一个县城，在个州的东边。再往东边去一点，有一个跟我们交界的林阳，人口拐卖也很厉害，有很多孩子都是被卖到那里去，那里深山老林村民成帮成派，解救起来也很难。中间夹着琉璃渡，倒好一些。这三个地方连同我们竹城区东南边一点点，都是由一座绣屏山连着的。”

梅碧莲抿了口茶：“这些资料，肖大队都留下来了吗？”

子云脱口道：“都留下来了——”母亲接话说：“都送到公安局档案馆里藏着了。”

子云想了想，从桌上的纸箱中翻出一本小册子，递给温其：“只有这个东西没有，我父亲说，这些画出来就是给人看的。”

温其接过册子一看，只见十几页纸，每张的正反两面都画了人像，还标注着日期和地点。

“这些画像都登过通缉令，是九十年代的事了，但是当时没什么用。”子云说，“这些全部都是那些拐卖案中，根据家长、证人证词画出来的人贩子的画像。”

“这么多？！”温其一失神，梅碧莲接过那画册，快速翻看起来。

“最大的现在恐怕不在人世了。”子云叹道，“我看过，竟然还有小孩子！”

“现在的小孩子？”温其诧异不已，梅碧莲摇头道：“不不不，我看了下，现在应该也有二十多岁了。”

“画这些的另有高人。”子云说，“是一位姓宋的法医画的，她现在在省公安厅专门做刑侦画像，除了每年几场讲座，只有大案要案才能请的动她。”

温其和梅碧莲对视了一眼。梅碧莲把那画册卷得紧紧的在手里，慢慢站起来笑着说：“多谢你爸，这东西就很有用了。”

温其起身问子云：“你那里还有吧？”

子云伸出手：“我还没来得及打印，不如——”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，“我才想起来答应了刑侦队里的江师兄，中午把画册借给他看的，他家里有个小女孩失踪，已经十几年了。”

梅碧莲后退几步，低头说：“那他对家里人真好啊，为了他们来借前辈的遗物。不像我们这几个家长，什么都不懂，就想看看人贩子长什么样，别的什么都做不到……”

子云咬了咬牙：“这样吧，你们先拿去，下午还给我好不好？”

温其鞠躬道：“多谢肖警官，我们拿去打印几份，一定尽快还回来。还会多打印几份给您，日后留给后辈，这样警察和群众都不会忘记这些案子，令尊也就没有遗憾了。今后警队有什么需要妇联的地方，您就找我，我会尽力配合的。”

双方互相道谢，梅碧莲抱着画册，挽着温其离开。走出楼道，梅碧莲笑着对温其说：“小温姑娘，这一趟多亏了你。”

温其还在思忖着刚才听到的林阳芒山等事，直到梅碧莲唤了两三声才回过神来：“主要是您带来了家长们的意思，我想没有人会忍心拒绝的。”

“他们是对家长不忍心，未必看得上我们。”梅碧莲携起温其的手，望着她说，“温其姑娘，咱们望沧人待在这里都不容易，今后我们还要多抱团才是啊。”

温其点头，梅碧莲又问：“今天中午到我家店里去吃吧，我们家的鱼馆就在西街，离你单位也很近的！”

温其笑道：“我明天再来吃好不好？我有一个帮扶对象在东街上，说好了中午买些菜去看她的。”

梅碧莲点头：“也好。”

温其在西街口辞别梅碧莲，转身向东街口走去。行至江春面馆附近，转进一条小巷。

待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许久，中午时分，俞生揽着十五岁的妹妹江一双走了过来。

俞生瘦削的身上挂着自己的背包和双儿的背包，双儿身上倒是空无一物，蹦跳起来晃悠着两条小辫和白底翠绿格子的裙摆。俞生面上含笑，一路听妹妹叽叽喳喳地说：“那个家伙说自己考了全区第十五名，一定能上一中，他还问我考多少，我说我考了第九名，他说女孩子上了高中，成绩一定会掉下来的。”

俞生笑问：“然后呢？”

双儿说：“但是老师家一个来做客的阿姨是高考状元，把他狠狠修理了一顿。”

俞生笑着说：“人家才大你三岁，怎么能叫阿姨呢？”

双儿笑着说：“那个阿姨是二十年前的高考状元呀！”

两人一路走进一条小街，远远的看到前方不知什么建筑物，露出粉色的城堡似的尖顶。

双儿笑道：“你怎么送我回幼儿园来了？”

俞生把双儿的背包递给她，拉着她的手说：“双儿，等下子你一直跟着我走，我把你送进去，你就呆在滑滑梯或者什么地方，千万不要乱跑。哥哥去见一个人，跟他讲几句话。”向前走了几步，俞生又低语道：“要是看见头上扎着布条的女人，赶快来找我。”

俞生领着双儿踏上一段台阶，走到幼儿园门前。隔着粉粉绿绿的木栅栏，依稀可见里面的景象。一个男老师走出教室，打了个哈欠，从及肩的头发上摘下米老鼠发饰。

他转过头，迎上了俞生的目光。

午后的梅天略微下了点雨，一双藏在滑梯顶上的蘑菇屋里，怀里抱着书包，眼看着哥哥和那人在大门口说了几句话，紧接着哥哥追着那人跑了过来。

“姚杭，姚杭，姚杭，你站住！”俞生追着姚杭跑到滑梯底下，“我表哥江一苇和肖大队的儿子有言在先，那画册应该先给我们！”

姚杭垂手攥紧头饰：“我妈不是说了，等打印几份出来，就还给他们吗？”

“这已经不是画册的问题。”俞生摇了摇头，“你妈妈她借到了，她竟然能借到这么重要的东西，就因为她说她是什么寻子联盟的家长？她离开个州那么多年，哪来的人脉认识那么多本地的找孩子的父母？我小姨竟然都不知道？望沧是她的故乡，是你们的家，她好好的为什么要跑到个州来做这件事呢？”

姚杭气笑了一声，转过身来，直望着他眼圈发红：“怎么，江阿姨做不到的事情，我母亲就不能做吗？这么多年，她在望沧做的都是正经生意，有了点钱，现在回来报答接济过我们的乡亲们，街坊们，不行吗？”

俞生也瞪大了眼睛，语气却柔和下来：“你们现在是回来了……你还记得当年你们离开之前，发生过什么吗？”

“我记得，我记得，但是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，我不知道！”姚杭连珠炮似的飙完一串，颤抖着，倒吸着气絮絮地念叨，“那又有什么用呢？我当时就是小孩子，她想来就来，想走就走，她都没有办法，我有什么办法呢？”

“可是念念也是个孩子，我也是！”俞生屏住气压制片刻，慢慢地说，“我们本来都可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。我们一家四口，在宿江，好好的，我父母都在。每年寒假、暑假过来看外婆——你还记得我家婆吗？你叫她姥姥，她当时还在，你还帮她打过香油呢。我们三个去井边洗衣服，去西街买点心，还去过隔壁拉板车的那家，他家里有一澡盆的玩具，院子里种着茉莉花——”

“你不要再讲了！”姚杭声音一颤，流出两行眼泪，“你别说了……”

“后来念念丢了，你们就搬走了，我爸，我妈，我家婆都死了。”俞生抬起缀满泪珠的眼帘，“现在你们回来，做了寻子家长的负责人，还拿走了那些人贩子的画像，包括关于念念的那张，我小时候亲眼看着前辈画的那张。我当然会，会有一点不甘心……就算当我是一个陌生人，一个普通的找孩子的人，也请求你，至少把那一张画像借给我，给我留个念想，好不好？这点要求不过分吧？”

姚杭低垂着头，静默无言。俞生缓缓来到他面前：“你说话呀。”他的眼神略微闪动，“你怎么了？我记得你以前性子不是这样，好像在念念被拐走之前就有点奇怪了，是你家里怎么了？”

姚杭的喉结在滚动，可他闭紧的嘴唇没有松开。

俞生也只能蹙眉凝望他一会儿，低下头说：“那好——”

“俞生，”这一声让俞生立刻抬起头，看见姚杭平静中也不知道蕴含了什么陌生东西的脸。

“俞生，我把你姐姐那个案子的画像还给你，其他的，我让我母亲尽快还给肖警官，可以吗？”姚杭轻声说。

俞生眼底的喜色还未绽放，就先愣住了。

“还有就是，你以后不来找我了吧？”姚杭踱着步走开，“你不要再来找我，不要问我话了，没什么的，不要再来问我，不要问我。”

俞生收起嘴角，沉吟着点点头：“好，我不会再问你了。”他茫然地环顾了下四周，依稀看见滑梯上还垂着书包的带子。“我只是想，我觉得，念念她会开心吧。”俞生低下头苦苦地笑了一下，“我帮她找回了一个玩伴，她应该会开心吧。就是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，正在经历什么，过的好不好。但愿我跟她之间还能有一点感应，她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记得她，不管日子过的怎么样，她能稍微开心一下。”

“我很值得她开心吗？我也能值得一个人这样？”姚杭松开手里的头饰。

俞生望向姚杭，嘴角上扬了一点：“我还是希望能再见到你，在我家的面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