念余生04初次交锋

待从姚杭那里交接了画像,兄妹俩携手回到江春面馆。此时店里已经打烊,雇佣的员工都不见踪影,只见一苇坐在门槛里用小桶接雨水,江春站在他身后归置桌椅,两人不时转身板着脸对望。俞生一手牵着双儿登门,一手扬了扬一沓复印纸:“小姨我们回来了——倒底拿到手了,你不要再怪我大哥啦!”

江春搁下手中抹布,又惊又喜,忙把两人迎进堂屋,接过那沓画纸问道:“小生,拿到啦?这就是?你确定是当年看到的那张画像吧,是我们念念那个吧?”

“我确定是,还打了好多份。”俞生说着来到桌前,还未坐下,转身招呼一苇,“诶,大哥,我们宣传科加了半天班准备局长接待日,你们刑侦队今天不用加班吗?”

“他今天调休。”江春努努嘴,“一星期就休息一天,就安排他办这一件事,就这样还被人家截胡了!要是晚了一天,肖警官儿子回琉璃渡上班去,我看他还要走水路去追吗?”

一苇拖着步子蹭过来,慢慢地说:“本来今早就去肖大队家的,路上碰到一口斋的唐老板,陪他去找他们家桐桐。”

双儿听了一惊:“桐桐姐姐又离家出走啦?”

江春低声道:“你不要学她,开学就高三的人了,总是这样,惹得全家都不安生。上个月不就跑到我们店里来嘛?她爸爸还报了警,二十多个黑皮——“她顿了顿,改口道,”你们的同事,西街东街找了一圈,在我们家厨房里找到了,街坊还以为我们是人贩子呢。要我讲,这次肯定也一样,跑不了多远,这下子都要家来了。”

一苇点头说:“所以他们这次没有报警,也只是在家附近找了找,估计天黑了也就回来了。其实我想着,也有可能是外面有什么人一直在引诱她出走,我跟唐老板讲,这次要好好跟她谈一谈。”

说话时,俞生已经把画纸全摊开,伏在桌面,聚精会神地盯着这十几张一模一样的脸,恨不得整个人都钻到纸里一般。

“李益,李益......1992年7月9号......织锦河......”他沉吟着,目光沿着碳黑色的笔触滚动,“白背心......裤衩......长方脸......”

江春也收了声,一手领了双儿,一手比划着让一苇出去。

俞生只定定地盯着画纸。

一直到天黑,坐在家中书房里,他也摊着画纸,处于入定的状态。

江春母子俩和他妹妹都不知道,一个愿望正在他的心中生成。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出现的时候,俞生并没有感受到那种火花,仿佛这个想法应该像树和庄稼一样天生根植于身体,可他却分明听见一阵雷声在心头轰鸣。

从那以后,俞生将那张画像夹在画本中,装在随身的背包内。往后的日子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,俞生每天早起去菜市场写生,然后骑车去上班,一路上见到什么风土人情,都暗暗记在心里。他在市局宣传科做文职工作,尽管和一苇所属上级不同,没有违反政策,可平日里总听到几句闲话,不免厌烦;每当此时,他索性关上门打开画本,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
这天是局长接待日,一大清早,俞生和同事们被安排到大门口当班,摆放桌椅板凳,准备迎接信访者。一时好容易准备停当,正要坐下,领头的科长过来拍一个小警员的肩膀说:“你到办公楼门房去,把那个遮阳棚子还有一捆柱子都拿过来。”那警员毕竟年轻,脱口就问:“那么大东西,怎么没有早拿来?”科长脸上不悦,正要发火,俞生过来打圆场:“再添一个人吧,我去帮把手。”

当时梅天已过,刚入初伏,两人百米之间小跑了个来回,回来这趟还要肩挑手扛,早已大汗淋漓。俞生本来年长一些,只用抱着伸缩柱子,后来看见小警员似乎有些吃力,便把柱子往胳膊底下一夹,上前帮忙托住阳棚。前面的警员一副文弱书生模样,斯文地说了一声:“谢谢。”

俞生有点自来熟,一路上无人也无聊,索性问他:“你叫什么名字,哪个办公室的,我怎么没有见过你?”

“我叫文冠,是从宿江安排过来的实习生。”文冠停下来顿了顿,接着往前走。

“宿江?”俞生暗自惊叹有缘,但也不好多问。

待两人好不容易赶回门口,却看见木桌后已经坐满了同事们,没有余地。科长从椅子上起身,见到他俩,反而眉毛一竖:“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啊?”

俞生和文冠都愣了一下,科长又说:“来得真及时,现在安排有变——你们是俞生和文冠是吧,不用坐下了,到角门去值班吧!”

文冠从没受过这种委屈,把棚子往地上一撂,上前就质问:“上星期就把人员安排好了,怎么突然就变卦?既然有变化,为什么刚才不打电话给我们呢?”

俞生忙把他拦住,一手捡起棚子一角,岔开话题:“角门搭了这些东西吗?”

科长没好气地说:“都搭好了,就等你们呢!”

“好我知道了。”俞生说着把手里东西噼里啪啦扔到地下,也顾不上砸得科长脚趾头疼,硬拉着文冠奔向角门。

两人跑到角门一看,只见这里阳棚桌椅俱全,只是无人问津。两人也就顾不上别的,先一屁股赖到凳子上,摊开了四肢。

温其娉娉婷婷地向角门走来。远远的,只见长桌后面懒洋洋地呆着两个人,不知道他们靠不靠谱。可是今天这一趟必须要来,她心里藏着一件事情。

所幸俞生和文冠眼力不错,见到老远的有人来了,也不顾劳累,连忙坐正,起身斟茶。只听一声:“两位警官,”俞生抬头一看,只见温其肩披发带,手撑阳伞,腰间斜挎一个帆布包,肌肤在伞影和阳光交错间泛着光辉,滚滚热浪之中,娉娉婷婷,款款而来。

文冠问道:“姑娘有什么事吗?”

温其走来,将挎包放在桌沿上说:“我叫温其,是市妇联的实习生,请问你们是刑警队吗?”

文冠说:“刑侦支队在分局,这里是市局,不过今天是接待日,你有情况就告诉我们,我会转达的。”

俞生回过神来,问道:“妇联,你是妇联的人,上回你去了肖大队家吗?”

温其忙说:“那是我,可我今天不是为了这个来的。”她打开挎包,按着里面的什么东西,抬起头说,“我是有情况要反映,可是……可是我没有证据……更像是我自己猜出来的。”

“猜?”文冠皱了皱眉头。俞生思忖着说:“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,你才会猜测出了什么事。没关系的,你直说吧。”

温其点了点头,说:“在东街后面,我是说里面,连接九子巷的地方,我怀疑有一个人,诱拐那些十几岁的中学女生。”

俞生和文冠都听得愣住了。

温其又点了点头说:“是的,我有证人,我带来了一些女生的证词。”

说着,她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,俞生下意识地伸手接住。

温其摊开几页说:“本来只是我一个帮扶对象的女儿,她总是离家出走,抽烟喝酒,她妈妈让我管管她。那个孩子告诉我她在九子巷里认识了一个男人,刚开始对她做了一些事,然后逼迫她去那种洗头房。她去了几次,那个人又要她介绍班里的同学去。”温其把本子翻到第一页,紧接着翻到第二页,第三页,轻声念着数字,“一,二,三……”

温其翻到中间,凝望着俞生说:“七个。”

未等两人答话,温其又说:“七个,是一个介绍一个去的。有一些也不是学生,因为有些女生认识理发店或者台球馆里的小妹,会介绍她们去。那个人会把女生带到小街小巷的按摩店,洗头房里——”

“那她们怎么会出来,还能见到你呢?”俞生问。

“是按小时工的方式,她们平时也不是按时上课或者上班,空闲的时候就去做,老板拿照片威胁她们,她们也不敢报警。一旦有下一个人接班,她们就可以脱身了。”温其说,“我遇到的这个女生已经脱身。但是她还介绍过其他的同学,有些人一直不愿意去这种地方,那个人就会不停地骚扰她们,总能找到她们。”

俞生和文冠对视了一眼,都感到难以置信。俞生问:“那这件事,你有没有跟妇联的同事和领导说呢?”

温其点着头:“我说了。”她的脸庞蒙上一层愁雾,“她们都不相信。我带她们去找那些女生,那些女生见到是四五十岁的大人,都改了口,不承认了。等返回头我问她们为什么要改口,她们还骂我,说是我多管闲事,出卖她们,是要看她们出洋相。我也试过,试过去找她们的父母,可她们家长不是在外面打工,就是根本不管事。有的根本不理我,明明在家,不给我开门。他们明明在家呀,阳台上的灯还亮着呢!”

温其说着低下头哽咽。她本来是富贵人家的女孩,从来没见识过这群底层粗人,挨过这样的骂。她也是受过严格的大家闺秀教育,面朝男人的时候只是委屈,待到眼泪涌上来,马上背过身去。

俞生手边没有纸巾手帕,自己心里也泛起辛酸,低垂下头。文冠想起刚才受的委屈,眉毛也耷拉下来了。

不觉温其转过身来,看见面前两个男人神色凄然,惊诧地问:“你们没事吧?”

俞生连忙摇摇头,笑了一下,接着问道:“那这件事,你也可以报告给派出所啊。”

温其叹道:“我是认识肖大队的儿子肖子云,可他平时远在琉璃渡,指望不上他。去派出所找别人……”她的脸庞一阵绯红,“到底是这种事,我怕大家找到女孩子一阵审问,反而更不好。”

“受害人不愿意出面,嫌疑人又不能确定,还没有直接的证据确实很难立案啊。”文冠十指紧缠,为难地低声絮语。

俞生挠了挠头发,放慢动作,目光落回到笔记本上。他突然想起什么,拿过本子,先是翻到第一页,念道:“他长着一张吹火嘴——”

“这是嫌疑人的样貌。”温其说,“说这句话的,是一个女学生介绍的玩具厂的表姐。”

“吹火是什么形状?”文冠不解地问着,不由得撅起嘴唇,往自己手上吹了口气,俞生说:“就是这个形状。”

紧接着,俞生翻到第四页,念叨起来,温其也跟着念:“他的嘴很瘪——”

俞生顿时抬起头,温其也猛然抬头,两人四目相对。

俞生说:“这是不同的两个形状,吹火嘴是略微向外突出的,瘪一点的嘴唇,那肯定是塌下去的。”

紧接着,他又翻到第一页,同时用手指夹起第四页:“吹火嘴的这个人,他的嘴巴在平时总是不自觉地张开,他习惯用嘴呼吸,下巴大概率是发育不全的,也就是俗称没有下巴。这里还提到,他的鼻子又尖又高,那么他的颧骨应该很窄,这里没提他的眼睛,但我想很可能是三角眼或者是圆眼,因为他的眼眶不会太大。再看这个人的证词——”他掀开第四页,“这个人说,嫌疑人的下巴很尖很长,脸很扁平,细长眼睛。”

“这是两张脸?”温其脱口而出。

俞生抬起头,迎上两人诧异的神情:“是两张脸,两个人,两个嫌疑人。”

文冠听得一愣一愣的,半天回过神来:“可是,可是就算发现嫌疑人有两个,又有什么用呢?”

俞生对温其说:“如果七个人都指向同一个人,还有可能是互相之间串通好消息,或者有从众心理。但是证词之间有矛盾,两个方向都有具体的描述,我相信接警的同事不会坐视不管,一定会着手调查的。”

为了让温其放心,俞生领着她来到竹城区公安分局。俞生来这里找过几次一苇,院子里扫地的大姐都认识他,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。俞生带温其走进办公楼门厅,上了二楼,先去找文书季青,介绍情况,把那个记录证词的笔记本也交给了她。这是2007年的流程,又是在小城里,虽然不规范,效率还是有的。季青拿着笔记本走进刑侦支队大办公室,留下俞生和温其在隔间休息室里等候。

温其在休息室的长沙发上坐下,舒了口气,这才意识到自己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吃,身子不禁有点发虚了。只见俞生一会儿凑头望望窗前的书桌,一会儿环顾四周白墙,一会儿又伸手碰碰书橱里的书本,温其可没那么精神,她悄悄把手伸进挎包,摸索出一截巧克力棒。

刚巧这时俞生转过身来,和温其四目相对,两人都害羞,忍不住噗嗤一笑。俞生此时站在书桌和书橱之间,不好行动,只好往沙发这边走;随着他越来越靠近,温其也不禁越发低下头,把巧克力棒隔着包装袋掰成两半,开封后自己握着纸巾夹出一半,把剩下的半根连同包装袋一起递给俞生。俞生顺手接了,笑着说:“谢谢你,我正想着问你要呢。”

说着,俞生顺势坐下,温其却站起来,坐到沙发边的小板凳上。

俞生吓了一跳,忙站起来说:“不好意思,是我冒犯了!”

温其也吓了一跳,笑着说:“什么冒不冒犯,你坐着就是了。”

俞生用力嗅了嗅空气,不大好意思地问:“今天天热,这里地方又小,味道实在不大好闻。你坐在这里,我出去可以吗?”

温其这才听明白,笑着说:“不是的,不是因为别的原因。”

原来望沧人虽然富裕,但是思想上非常传统,即使是温其这样跳脱出来读了大学的女性,内心深处也不免受到一些禁锢。比如在望沧家庭,女人不可以和男人一桌吃饭,更何况到外面。因此温其哪怕只是吃个零食,当着“外男”的面,也要遵守“女德”,不能越雷池一步。

俞生是不管这些的,他从小的家教虽然严格,也是对男女一视同仁,从来不提出这种要求。但人间五光十色,风土人情各不相同,俞生也能理解温其的心思。他笑着说:“不管什么原因,你现在是饿了,又走了这么多路,人也累了,你就应该坐在沙发上吃,我们可以坐得隔开一点,或者我出去。”

温其下意识地问:“在你们这里,不管男女,都可以坐在一起吃饭吗?”

俞生笑着说:“是这样的啊,本来就应该这样。我还怕你会不高兴,怕我打扰到你了呢。”

温其笑道:“我怎么会不高兴呢?”

俞生笑着说:“因为我还是要听你的意见呀。”

温其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,一时呆住,僵硬地站起来。出来读书工作这么久,也不是没有见过殷勤的男生,可她从来没有被他们邀请一起坐下,没有听他们说过抱歉或自谦的话,没有见过这么不含一丝猥琐的,整个洋溢着对自己作为人的尊重与爱意的脸庞。

俞生也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姑娘,再温柔一点则显得懦弱,再执着一分便显得讨厌,一切都刚刚好,可这种刚刚好的气质也不是为了迎合自己而生的。

这时在大办公室里,刑侦队长蒙锐带领警员江一苇、杜仲和季青等人围坐。江一苇翻阅着笔记本,面色逐渐沉重。他翻到第五页,把本子递给蒙锐,低声说:“这个女生的名字我听说过。”

蒙锐望向他:“你听说过她?”

“听过这个名字。”一苇思忖着说,“她是我一个街坊家女儿的同班同学。”

众人听他这么说,反而松了口气,一苇却依然沉着脸。

蒙锐盯着他,问道:“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听说这个名字的?那个女生是什么情况?”

一苇说:“她是西街一家点心铺老板的女儿,开学就高三。她上个学期开始,就非常地不听话……她开始逃学,跟这个女生一起,还经常离家出走,上星期刚刚跑出去一次,昨天才回来。”

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蒙锐问。

一苇心下不忍,低声说:“这样不好吧?她又不是这里面的证人,而且跟那个女生也只是认识——”

“这不仅是认识。她经常出走,逃学,这里面的七个女生也经常出走,闹失踪;”蒙锐严肃地说,“她和那个女生关系好,这七个女生之间关系也很好……”

“我今天就再找她谈一次。”一苇说,“我再去跟她爸爸讲一讲。”

“那家点心铺子叫什么名字?”蒙锐问。

“我们需要去家访吗?”一苇抬头问。

“不是家访,是正常的询问,我会安排季青她们女孩子过去。”蒙锐说,“现在不是顾及街坊之间感情的时候,七个孩子,一个带着一个,肯定不止现在这个数字,有些事情一定已经发生了。”

“我认识她,她去过我家店里,我表妹跟她一起玩到大,她上学还从我家门前经过呢。”一苇说,“结果我就凭这么一个本子上面的几句话,问她有没有参与这样一个案子里面吗?”

“事情已经发生了,你不去管它,它永远不会自己停下来!”蒙锐说,“这样吧,你要是想回避你就回避,我带杜仲过去。”

“不用了!”一苇站起身,望着蒙锐,咬了咬牙。

“我知道你老实,害怕跟别人打交道,谁都不想得罪,又心软。”蒙锐紧盯着一苇,“江警官,那里有七个孩子,我们个州的孩子。”

一苇闭上眼,点点头。

“点心店叫什么名字?”蒙锐问。









评论(4)

热度(11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