念余生02童年惊变

织锦河是贯穿个州全境的一条河流,从西北流向东南。织锦河公园,从个州小学东侧的上河路那边开始,一直延伸到城北,像一条碧绿的腰带。

俞念姐弟俩本来是不会来这里的,大清早,他们本应在院子里乖乖写作业。

可是街道上早早的响起了喧嚣声,抓人得很;姚杭也兴冲冲地跑来,隔着铁栅栏门招呼。俞生本来理都不想理他,可是俞念笑嘻嘻地推了俞生一把——只见姚杭手举着一根红绳,上面串着两颗松果。

姚杭、俞生和俞念离开江家大屋,来到织锦河畔。这里人山人海。大人们牵着孩子,过小桥、逛亭子、聚在码头边坐小船,好不热闹;又有连接成片的地摊摆在树荫下。

俞念拉着俞生挤到河岸边,只见垂柳依依,碧波万顷,许多小船飘在水面上,就像天空中花花绿绿的风筝。

姚杭被挤到人群中间,向俞生伸出一只手:“俞生,俞生,你还在嘛?”

俞生把姚杭拉过来,嘴上还是不饶人:“你喊什么,我又没掉下去!”

姚杭把俞生紧紧拉住:“你可千万不要乱跑啊!”

俞生问道:“刚才那么多地摊,怎么没有卖连环画的?”

姚杭刚说了一句:“前面那个吊桥下面,还有好多摆摊的——”话音刚落,又连忙补上一句:“你们不要动,我去那边看看。”

姚杭转身扎进人群,俞生紧跟在后面:“我也要去!”

俞念拨开人流,向俞生的方向挤:“小生,小生!你不要乱跑啊!”

俞生和姚杭已经随人流涌到十米开外,俞生高声回答:“姐姐,姐姐!我去去就来!你等着我!”

俞念看不到俞生的身影,急切地举起手臂:“你要来找我啊!”

俞生头也没回——他真的没有回头再看一眼,只是喊着:“你等着我!”

来到吊桥下面,只见这里只有几个测字算命的小摊。算命的戴着墨镜,敲了下铃。

树荫森森,冷风习习,姚杭拽了拽俞生,嘟囔着:“我们还是回去吧。”

俞生点点头,寻常随意地附和道:“嗯,去找姐姐。”

可是转过背之后,迎面都是陌生的面孔,那个蓝白花裙子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人海之中了。 两个小家伙都慌了神,起初还走着探索着找俞念的背影,后来逐渐停下脚步在人群中搜寻,最后像没头苍蝇一样在人群里乱撞乱冲,心头突突跳了几下,大声哭喊起来:“姐姐——姐姐!姐姐!” “俞念!俞念你在哪儿?!”他们就好像刚刚被上苍扔到世界上来的婴儿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江家大院里, 铁栅栏门被“咣”一声推开,俞生气喘吁吁,连哭带喊地跑进来:妈妈!婆婆!姐姐搞丢了!

江母手中的盆桶劈里啪啦倒在了地上。

织锦河畔,三五人一簇的人群悠然漫步,江月逆着人流,跌跌撞撞地拨开一条路,凄厉地呼喊着“念念,念念……” 俞生扶着江月,仓皇又无神地四处寻觅。每当一个行人迎面而来,江月一把拽住他的肩膀询问:同志请问一下,你有没有见到这么高的一个小女孩,扎两个小辫子,穿白底小蓝花的裙子……

俞生躲在江月身后啜泣,涕泪满面,满心眼里都在想着:姐姐啊,你快蹦出来吧!我以后跟你在一块都好好走路了,我会抓着你的手,抓得紧紧的,我会好好听你说话,不会再东张西望,求求你快出来,理我一下好不好?

从上河路到和平路,从东街口到西街,再回到百夫井,江月一手撑着腰,一手牵着俞生,步履不停地走在烈日下的石板路上。

与此同时,千里之外的宿江大雨倾盆,姐弟俩的父亲俞波打着伞,行色匆匆地在大街上穿行寻觅。大街上人烟稀少,偶尔有一两辆面包车经过,俞波冲上去拦截:“师傅,师傅!拜托你等一下!”

司机减慢速度,拉下车窗:“你去哪里?”

俞波扳着窗沿:“汽车站走不走?”

司机直摇头:“不行不行,太远了!”

俞波擦了把脸上的雨水,继续寻找;在他身后的雨丝中,传来了渣土车的低鸣——

刺耳的刹车声划破雨幕。

水坑里盛着父亲的血。

半个月后的个州市公安局。

江月牵着俞生走到刑侦支队的门楼下。江月的腹部又隆起了一些,脑后的发髻上挽着白绒花。在当时的内勤唐如芝和见习警蒙锐的指引下,两人走进了支队办公室。

办公室不大,在印花玻璃下泛着微青色的光。刑侦队肖队长正襟危坐,身边两侧是做笔录的文书。在他们对面,江月正机械地叙述着,失魂落魄,就像在讲别人家的故事:“十岁了,在家里特别乖,跟她弟弟一样爱画画,又爱看书。吃饭的时候,我一喊“念念”,她就马上放下书过来吃饭。走的时候,邻居家那个小孩说,一起去织锦河边吧。她弟弟爱跟那小孩玩,她肯定是不放心她弟弟,才一起走的。”

肖队问:“那邻居家的那个孩子呢?”

江月说:“那个孩子家有个小店,在我妹妹家饭店对面。前两天他们搬走了。不过我想应该不关他的事。念念丢的时候,那孩子是跟我儿子小生,也就是念念的弟弟,在一块的。”

肖队问:“这么讲,主要原因是人群把三个孩子冲散了?”

江月点点头。

肖队又问:“那当时在河边,有没有什么人跟这几个孩子接触过?”

俞生从一旁的马扎上站起来:“叔叔,接触是什么意思?”

唐如芝从俞生身后走来,弯下腰:“接触就是讲话,就是问你们好,跟你们聊天。你们遇到了这样的人吗?”

俞生茫然地摇摇头。

正说着,外面走廊上一阵嘈杂,江春闯进办公室,拉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,急冲冲地:“首长,首长不好意思啊,我是她妹妹;我,我是讲,我是念念的小姨妈——我在织锦河一带找了十几天,终于找到一个证人,就是他——就是这个流浪汉,他看见有人把俞念带走了!”

办公室外的走廊上,二十五岁,一身白大褂的法医宋若慈,抱着画本,提着工具箱,在唐如芝的带领下风风火火地赶来。两人说着:“术业有专攻,我毕竟是法医,画一两次还可以,多画几次恐怕也会露怯的。” “若慈姐——宋法医,局里除了你,别人实在也是胜任不了这个啊。”

宋若慈停下来:“别人不能胜任,那你呢?”

唐如芝拉着若慈继续前进,脸上堆着笑:“我就算啦,刑侦画像师,哪能一个局里就出好几个的? ”

办公室里,宋若慈取代了肖队方才的座位,肖队和两个文书都退到门口,江月姐妹俩更是站在了走廊上。若慈面前只有画本,还有桌子那边那个惊魂未定的流浪汉。

俞生从大人们之间钻进屋子,伸长了脑袋。

流浪汉说:“我没听见他们两人讲什么话。我当时在人堆里捡废瓶子,只看见他们两个人,一大一小,从我面前走过去,好像还急匆匆的。”

若慈说:“你不要紧张,我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,你也没必要太过费劲地回忆。你只要告诉我,现在一旦想起带走那个女孩的男人,你第一个回想起来的是什么?”

流浪汉挠挠头:“热!”

若慈点头:“当时天很热?”她转了下笔,“嗯,那他穿没穿衣服?”

流浪汉说:“穿了,穿的是一件,白背心。裤子好像是黑的,肥肥的一条裤衩。”

若慈画出背心的轮廓:“好,现在你再想一想,再回忆一下,回忆一下他的脸;他的脸是什么形状的? ”

流浪汉挠了挠头:“长,长方脸。”

若慈又问:“眼睛什么样子呢?”

流浪汉说:“眼睛好像有点小。”

若慈勾勒了一只圆溜溜的眼睛,给他看:“像这样?”

流浪汉摇摇头:“不是的,是三角形的!”

若慈指着自己的外眼角:“这个地方,是钝钝的,弯弯的收口呢,还是又尖又长,像剪刀一样?”

流浪汉点点头:“是尖尖的,长倒没那么长。”

若慈画好一只眼睛,又递过去。流浪汉看了看说:“你这眼睛画得有点嫩。”

若慈问:“那人年纪有点大了?”

流浪汉想了想:“也不是很大,看起来有三四十岁。”

若慈问:“那有眼袋没有?”

流浪汉点头。

若慈画了一种眼袋;流浪汉凑上去看了一眼,摇摇头。若慈在纸的一角又画了一种眼袋,流浪汉还是摇头。

若慈抚摸着自己的眼眶,转头看了肖队一眼,又看向办公室墙上挂着的合影。她竖起铅笔头,像绣花一样,在那第二种眼袋上慢慢地修饰——

流浪汉眼前一亮:“这下像了!这眼睛活了!”

这时候,俞生也睁大了好奇的眼睛。

随着时间推移,若慈画纸上的人像已经基本成型。流浪汉不时探头看看画纸,连声惊叹。

若慈嘴角渐渐扬起,停顿了一会儿,问:“对了,他的头发怎么样啊?”

流浪汉说:不怎么多,有点秃。

若慈把自己的额发向头顶上抹:“是这样,这条线,很高?”

流浪汉摇头:“高?不,很低的。像一条环,中间又,”他手舞足蹈起来,“中间很少的。”

若慈放下笔,招手让流浪汉凑近,伸长手臂;若慈的手指伸进流浪汉钢丝似的头发里,从一侧耳际开始,环绕他脑后半圈:“这里,很多?”

接着,若慈抽出手,张开手掌,轻轻地放在流浪汉的头顶:“这里,很少?”

流浪汉微微笑起来,眼圈发红,连连点头。

若慈提起笔,像播撒草种一般,画像头顶多出一圈黑发。

在俞生出神的目光中,若慈把画纸揭下,江月迎了上去。

若慈把画纸递给江月:“你看看,有没有见过这个人?”

江月接过画纸,乍一看,先是下意识地摇摇头;正要把纸拿开,忽然又怔住,再冲着画像定睛一看,目光定住,呼吸渐渐急促起来。

江春连忙扶住她:“怎么了?你见过这个人?你认识他?”

江月冷汗如雨:“春,小春,在,在你家店门口,那天,那天……那天我在面馆门口,看见有个男人问路,你还叫我进去,让我当心……“

江春神色了然。

江月虚弱地:“就是他……”

话音落下,江月双眼一闭,倒在了江春的怀中。

众人一阵忙乱。

医院病房里,江月从昏睡中醒来,眼前模糊的人影逐渐清晰:年幼的俞生站在身边;床头是江春和年迈的母亲。

江月干枯的眼眶里已经没有泪珠,只是嘴唇动了动:“妈,妈……我痛要痛死了。”

江母抚摸江月的发丝,沙哑着嗓音:“月丫头……痛不了多久,就要好了,就要好了。你生了个小女儿,知不知道?你又有女儿了,在保温箱里,一苇和几个警察在看着呢。”

俞生怯怯地:“妈妈。”

江母推了把俞生,捂着脸说不出话;江春连忙抓起俞生的手,送到江月手心里。

江月定定地望着江春:“春,姊妹一场,你也不……”

江春落下泪来:“姐,你讲,我听着,姐姐,你讲嘛。”

江月:“春啊。从今以后,这个家,妈,小生,还有,还有那个小丫头,都要交给你了。我在大屋里,我那房间,床头柜里面,一个抽屉里,还装了一个手帕。里面有一张存折,密码我前几天就写好了,一个纸条在那里……”

江春放声大哭。

江月终于落下泪来:“不要哭!息着,不要哭,听我讲……里面那钱,我麻烦你,我拜托你,你就当我跪在这里吧。你要帮我供两个孩子读书,供到高中就行了。读完高中将来去哪里,全靠他们的造化,国家也有政策,不用你,不用你再操心了。我就求你中间这几年,把他们抚养成人。每年你交完学费,买点蜡笔,水笔,画画的书;再买买冬天的,夏天的衣服,也就行了。剩下一点,你拿去,你要把你那个饭店撑起来,晓得吧?你讲的对,那是你的产业,女人一定要有产业。你那么聪明,你不能像我这样,糊里糊涂的,一辈子就这样——”

江春流着泪不住点头:“我听你的,我听你的。”

江母抚摸着江月的脸颊啜泣。

江月强睁开眼睛,望着母亲,咧出笑容:“妈,我家去了……妈,以后要好好的啊。你放心,小春她会养你到老的。”

俞生啜泣起来;江月忽然把他的小手死死攥住,咬着牙:“小生啊!”

俞生忍不住嚎啕一声哭喊,又倒抽着气止住了声音。

江月抓向俞生的脸,扑了个空,轻轻地托住他的下巴;俞生握住母亲的手腕。

江月气若游丝:“小生啊……妈妈要走了……你要听话,要好好读书,跟一苇哥哥好好相处,照顾好妹妹……将来多做好事,照顾好自己,多多开心……妈妈在天上,要是看到无依无靠的人,会让他们,去给我的宝儿作伴的……”

俞生呜咽着:“妈妈,我知道了。”

江月提起最后一口气:“还有,还有啊,你要记住……小生,你,你一定要记住。你要找,你要找……找,找,找……找……找……”

江月的手仿佛沾了胶水一般,凝固在俞生手中。她脸上的汗水糊了一层又一层,呼吸急促,不时呻唤,仿佛在梦魇中痴缠。

俞生摇动江月的手,内心涌起巨大的恐惧:“姆妈,妈妈!”

江月的鼻翼重重抽动了两下,眼角的泪水宛如秋叶飘落深渊。

众人痛哭失声。

俞生呆立原地。

几天后的和平路百夫井街。

秋风吹起满地的落叶,不远处的车轮缓缓滚动而来。

石板路上,车夫拉着嘎吱作响的板车走向巷口。

板车上坐着俞生,怀里抱着小妹妹;在两人的对面,一小包行李被粗绳绑着,固定在车板上。

夜晚的江家大屋,一团昏黄的灯光中,江春和俞生面对面坐在竹榻上。半空中有小虫在明暗之中飞舞,藏蓝色的窗外蝉鸣声不绝。

江春神情认真:“你妈妈跟我说,让我给你买点蜡笔、水笔、画画的书。”

俞生点点头。

江春说:“你妈妈还说,让我把你供到高中毕业,之后就看你的造化了。”

俞生点点头。

“那你想怎么造化?”

“我想做我自己。”

“你妈妈最后说,让你找,找——”

俞生有些哽咽:“找我的姐姐。”

江春问:“你真的很喜欢画画吗?”

俞生抬起头来,双眼亮晶晶:“我喜欢。”

几天后的织锦河畔,河边游人熙熙攘攘,俞生独坐一处,支着一块画板,挥舞笔刷描绘风景。

一个月后的和平路上,马路上车水马龙,俞生蹲在一户商铺旁边的矮墙上,取下衬衫口袋里的钢笔,就着膝盖上的笔记本画行人速写。

几个月后的江家大屋院子里,俞生在石桌边做作业,江母躺在石桌旁的摇椅上打瞌睡。写着写着,俞生拿起草稿本和铅笔,蹑手蹑脚地来到摇椅旁边,画下江母睡觉的样子,忍不住坏笑了一声,赶紧溜回到座位上。

几年后的三春山墓地,刻着“慈母江周氏之墓”的墓碑前,江春、成年江一苇、少年俞生和童年江一双依次跪拜。

江春低声絮叨:“妈,你看看,你的这几个外孙,外孙女都出息吧?妈,你要保佑你的大外孙女,保佑她平平安安,早点回家。”

俞生低头肃立。

又过了几年,百夫井街上的一个黄昏里,妹妹江一双系着红领巾,高举一个大信封,欢快地从街上跑过,凉鞋在地上踩得嘣嘣响。

江一双跑着喊:“小哥哥,小哥哥!你的录取通知书!你的录取通知书!”

拉板车的人回过头张望,商铺店主们打开了门板,牵着孩子的居民走进楼道之前,对自己的孩子低头私语。

江一双跑进小巷,跑进江家大屋的院门。

2007年夏日的一天。

晨光熹微,江家大屋的院门还在沉睡之中。

隔着锈迹斑斑的栅栏门,依稀可以看到,一排平房中有一扇门开了。一个青年人推着自行车由远及近,来到门前。

这就是成年后的俞生。他打开院门,院门外是长长的一段路。

俞生跨上自行车,拉响车铃,骑着车飞出了小巷。

俞生骑着车,轻快地穿过百夫井街。

百夫井街道一如往昔热闹,俞生和邻里商贩们问好。早点摊锅里的白汽蒸腾而起。

骑出岔道,横跨和平路,进入东街,碧莲超市的旧址换成了服装店。

出东街口,沿扬子路南下,公交车满载乘客来来往往。

远处开发区楼房的天际线上,棉絮似的云层捧出一轮金黄的太阳。

沿着一条林荫道,俞生骑进了市公安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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